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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       ★★★ 【字体: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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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时英    著作来源:桑梓网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6/6/18

黯淡的太阳光斜铺到斑驳的旧木栅门上面,在门前我站注了,扔了手里的烟蒂儿,去按那古铜色的,冷落的门铃。门铃上面有一道灰色的蛛网,正在想拿什么东西去撩了它的时候,我家的老仆人已经开了那扇木栅门,摆着发霉的脸色,等我进去。
  院子里那间多年没放车子的车间陈旧得快倾记下来的样子,车间门上也罩满了灰尘。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屋后那条长胡同里有人在喊卖晒衣竹,那嘹亮凄清的声音懒懒地爬过我家的屋脊,在院子里那些青苔上面,在驳落的粉墙上面尽荡漾着,忧郁地。
  一个细小的,古旧的声音在我耳朵旁边说:
  “家啊!”
  “家啊!”
  连自己也听不到似的在喉咙里边说着,想起了我家年来冷落的门庭,心里边不由也罩满了灰尘似的茫然起来。
  走到楼上,妈愁苦着脸,瞧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话,三弟扑到桌子上面看报纸,妹子坐在那儿织绒线,脸色就像这屋子里的光线那么阴沉得厉害。
  到自己房里放下了带回来的零碎衣服,再出来喝茶时,妈才说:
  “你爸病着,进去跟他谈谈吧。”
  父亲房里比外面还幽暗,窗口那儿挂着的丝绒窗帏,下半截有些地方儿已经蛀蚀得剩了些毛织品的经纬线。滤过了那窗帏,惨淡的,青灰色的光线照进来,照到光滑的桌面上,整洁的地上,而在一些黑暗的角隅里消逝了它愁闷的姿态。屋子里静溢得像冬天早上六点钟天还没亮透的时候似的。窗口那儿点了枝安息香,灰色的烟百无聊赖地缠绕着,氤氲着一阵古雅的,可是过时了的香味。有着朴实的颜色的红木方桌默默地站在那儿,太师椅默默地站在那儿,镶嵌着云石的烟榻默默地站在那儿,就在那烟榻上面,安息香那么静谧地,默默地躺着消瘦的父亲,嘴唇上的胡髭比上星期又斑白了些,望着烟灯里那朵豆似的火焰,眼珠子里边是颓唐的,暮年的寂寞味。见我进去,缓缓地:
  “朝宗没回来?”那么问了一句儿。
  “这礼拜怕不会来吧。”
  我在他对面坐下了,随便拿着张报看。
  “后天有没有例假?”
  “也许有吧。”
  话到这儿断了。父亲是个沉默的,轻易不大肯说话的人,我又是在趣味上,思想上和他有着敌意的人,就是想跟他谈谈也不容易找到适宜的话题,便那么地静了下来。
  我坐在那儿,一面随便地看着报,一面偷偷地从报纸的边上去看父亲的手,那是一只在中年时曾经握过几百万经济权的手,而现在是一只干枯的,皱缩的,时常微微颤抖着的手。便——
  “为什么人全得有一个暮年呢?而且父亲的还是多么颓唐的暮年啊!”那么地思索着。
  忽然,一个肺病患者的声音似的,在楼下,那门铃嗡地响了起来。
  父亲像兴奋了一点似的,翻了个身道:
  “瞧瞧是谁。”
  我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瞧瞧是谁来看我。”他是那么地希望着有人来看他的病啊!就拉开了窗帏,伏在窗口瞧,却见进来的是手里拿着封电灯公司的通知信的我家的老仆人。
  “是谁?”父亲又问了一句。
  只得坐了下来道:“电灯公司的通知信。”
  父亲的嘴唇动了几动,喝了日茶,没作声,躺在那儿像在想着什么似的。他有一大串的话想说出来的时候就是那么的,先自己想一下。父亲是一个十足的理智的人;他从不让他的情感显露到脸上来,或是到言语里边来,他从不冲动地做一件事,就是喝一杯茶也先考虑一下似的。我便看着他,等他说话。
  过了一回儿,他咳嗽了一声儿——
  “人情真的比纸还薄啊!”那么地开了头;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全是那么沉重地,迟缓地,从他的嘴唇里边蜗牛似的爬了出来:“从前我只受了些小风寒,张三请中医,李四请西医,这个给煎药,那个给装烟,成天你来我去的忙得什么似的。现在我病也病了半年了,只有你妈闲下来给我装筒烟,敬芳师父,我总算没荐错了这个人,店里没事,还跑来给我请下安,煎帖药。此外还有哪个上过我家的门?连我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人也没一个来过啊!他们不是不知道。”父亲的话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迟缓,却是越来越响亮,像是他的灵魂在喊叫着似的。“在我家门口走过的时候总有的,顺便拐进来,瞧瞧我的病,又不费力气,又不费钱财。外面人别说,单瞧我家的亲戚本家吧,嫡亲的堂兄弟,志清——”忽然咽住了话,喝了口茶,才望着天花板:“我还是我,人还是那么个人,只是现在倒霉了,是个过时人罢咧!真是人情比纸薄啊!”便闭上了眼珠子,嘴唇颤抖着不再说话。
  默默地我想着做银行行长时的,年轻的父亲,做钱庄经理时的,精明的父亲,做信托公司总理时的,有着愉快的笑容的父亲,做金业交易所经纪人时的,豪爽的父亲,默默地想着每天有两桌客人的好日子,打牌抽头抽到三百多元钱的好日子,每天有人来替我做媒的好日子,仆人卧室里挤满了车夫的好日子;默默地我又想着门铃那儿的蛛网,陈旧得快要倾圮下来的车间,父亲的迟缓的,沉重的感慨,他的干枯的,皱缩的手。
  父亲喉咙那儿咽的响了一声儿,刚想抬起脑袋来,却见他的颤抖着的手在床沿那儿摸索那块手帕,便又低下脑袋去。
  我不敢再抬起脑袋来,因为我不知道他咽下去的是茶,是黏涎子,是痰,还是泪水;我不敢抬起脑袋来,因为知道闭着眼躺在烟榻上的是一个消沉的,斑白了头发的,病着的老父。
  “暮年的寂寞啊!”
  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父亲的年华,和他的八角金表一同地,扶着手杖,拖着艰难的步趾嗒嗒地走了过去,感情却铅似的沉重起来,灰黯起来。
  差不多每个星期尾全是在父亲的病榻旁边消磨了的。
  看着牢骚的老父病得连愤慨的力气也没有,而自己又没一点方法可以安慰他,真是件痛苦的事。后来,便时常接连着几个礼拜不回去,情愿独自个儿留在宿舍里边。人到底不是怎么勇敢的动物啊!可是一想起寂寞的,父亲的暮年,和秋天的黄昏那么地寥落的我家,总暗暗地在心里流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怅惘。
  “父亲啊!”
  “家啊!”
  低低地叹息着。
  有时便牺牲了一些绮丽的下午,孩子气的游伴,去痛苦地坐到父亲的病榻边,一同尝受着那寂寞味,因为究竟我也是个寂寞的人,而且父亲是在悠远的人生的路上走了五十八年,全身都饱和了寂寞与人生苦的。
  每隔一礼拜,或是两礼拜回到家里,进门时总那么地想着:“又是两礼拜了,父亲的病该好了些吧?”
  可是看到了父亲,心里又黯淡起来,有的时候觉得父亲的脸色像红润了些,有的时候却又觉得他像又消瘦了些,只是精神却一次比一次颓唐,来探望他的亲戚也一次比一次多了。父亲却因为陪他谈话的人多,也像忘了他的感慨似的,一次比一次高兴。
  每次我回来,妈总恳求似的问我:
  “你瞧爸的脸色比前一次可好看些吗?”
  “我瞧是比前次好些了。”
  “你爸这病许多人全说讨厌,你瞧怎么才好呢!”
  妈的眼皮慢慢儿红起来:
  “你瞧,怎么好呢?”
  低低抽咽着,不敢让父亲听到。
  虽然我的心是那么地痛楚着,可是总觉得妈是多虑。那时我是坚决地相信父亲的病会好起来的。
  “老年人精力不足,害些小病总有的吧。”那么安慰着妈,妈却依旧费力地啜泣着,爸在里边喊了她一声,才连忙擦干了眼泪,跑了进去。
  “妈真是神经过敏!”我只那么地想着。
  那时我真的不十分担忧,我从来不觉得父亲已经是五十八岁的老年人,在我记忆上的父亲老是脸色很红润,一脑袋的黑头发,胡髭刮得很干净的,病着的父亲的衰老的姿态在我印象里没多坚固的根据,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老年人昏庸的形状,从来不多说半个字,他的理智比谁都清澈。那时我只忧虑着他脸上的没有笑劲儿——父亲脸上的笑劲儿已经不见了七八年了,可是我直到最近才看出来。
  “可是没有笑劲儿有什么关系呢?老年人的尊严,或是心境不好,或是忧虑着自己的病……”只那么毫不在意地想着。
  快放假的那个月,因为预备大考,做报告,做论文,整理笔记,空下来就在校园里找个朋友坐在太阳里谈些年轻人的事,饭后在初夏的黄昏里吹吹风,散散步,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回去。有时二弟从家里回学校来,我问他:
  “爸的病好了些吗?”
  “还是那个模样。”
  父亲的病没利害起来,也就没放在心上,这一个多月,差不多把那些铅似的情绪洗刷净了,每天只打算着出了学校后的职业问题。
  放假的那天,把行李交给二弟先叫车到家里,我去看了一次电影,又和朋友们吃了会点心。在饭店里谈了一回,直坐到街上全上了灯才回家。家里好像热闹了一些,一个堂房的婶娘,一个姑表姊,还有个姨娘全在楼上坐着轻声地讲着话。几个堂兄弟围着桌子在那儿瞧我带回来的,学校里的年刊。妈蹲在地上,守着风炉在给父亲煎药。我问妈:
  “爸的病好了点儿吗?”
  妈出神地蹲在那儿,没回答我的话。别的人也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只望了我一眼,全那么古怪地像在想着什么似的。
  走到父亲房里,伯父和一个远房的堂叔,还有一个姑表兄弟在那儿和父亲谈最近的金子跌潮,我便坐着听他们讲话。父亲的精神像比从前健朗了些,正在那儿讲这一次跌风的来源和理由。人是瘦得不像了,脸上只见一个个窟窿,头发,胡髭,眉毛全没有了润泽的光彩,一根根地竖了起来。从袖口里望进去,父亲的手臂简直是两根细竹竿撑着一层白纸,还是那么歇斯底里地颤抖着。他很平静的,和平日一样地讲着活:
  “三月里我就看到了,那时我跟伯元他们说,叫他们做空头,尽管卖出,到五月马上会跌。他们不信,死也不肯做空头。”这时候他咳嗽起来,咳得那么厉害,脸上的筋全暴出来,肌肉全抽搐着。咳了好一回,就咳不出痰来,只空咳着,真的,父亲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我只听得他喉咙那儿发着空洞的咳声,一只锈坏了的钟似的。伯父跑到外面在父亲的,黄色的磁茶壶里冲了热茶,拿进来给他喝了几口才算停止了咳嗽。父亲闭着眼喘息了一会,才接下去:“真是气数,失了势的人连说句话也没人听的!”那么深长地叹息了一下。
  大家全默默地坐着,不说一句话,因为父亲是一个个性很刚强的人,五十八年来,从不希冀人家的一丝同情——他是把怜悯当做侮辱的。可是他们不知道这半年来缠绵的病已经叫他变成一个神经质的,感伤的弱者了。他躺在那儿,艰苦地忍耐着他的伤感,我可以看到他的嘴唇痉挛着,那么困难地喘着气。他不动,也不说话,只那么平静地望着烟灯,可是他的眼珠子里边显露了他的整个的在抽咽着的灵魂。
  我走了出来,我不能看一个庄严的老年人的受难。我走到外面,对妈说预备去赴校长和教授的别宴。
  “别去了吧,爸那么地病着!你一个多月没回来了,爸时常挂念着你,今天刚回来,还不陪你爸坐一晚上?”
  “要去的!”在妈前面,我老是那么孩子气地固执着。
  “何必一定要去呢,你爸那么地病着?”
  “为什么不去呢?”
  忽然——
  “去,让他去!现在也没有什么爸不爸了!”
  在里边,出乎意外地,父亲像叱责一个窃贼似的,厉声地嚷了起来。
  父亲从来没那么大声地说过话,更不用说那么厉声地叱责他的儿子了,从来没人见到过他恼得那么厉害,而且又不是怎么值得恼,会叫素来和蔼可亲,不动声色的他恼得大声地嚷起来。这反常的,完全出乎意外的叱责把屋子里的人全惊住了。我是诧异得不知怎么才好地怔在那儿望着妈。
  “何必为那些小事动肝火啊!”是伯父的声音。
  “你的爸快病死了,你去……你去!”
  更出乎意外地,父亲突然抽抽咽咽地哭出声来,一个孩子似的。
  屋子里悄悄地只听得他苍老的声音,有气没力地抽咽着,过了一回又咳嗽了起来,咳得那么厉害,咳了半天才慢慢儿的平静了一下,低低地呻吟着,一只疲倦的老牛的叹息声似的,弥漫了这屋子。
  许多埋怨的眼光看着我,我低下了脑袋,我的心脏为着那一起一落的呻吟痛楚着,一面却暗暗地憎恨父亲不该那么不留情面地叫人难堪,一面却也后悔刚才不应该那么固执。我知道我刚才刺痛了他的心,他是那么寂寞,他以为他的儿子都要抛弃他了。
  到这时候,大家才猛的醒过来似的,倒茶的倒茶,拿汤药的拿汤药,全零落地跑到父亲房里去,只有那个姑表的小悔姊躺在外面的烟铺上,呆呆地望着我。我想进去又不敢,只怕父亲见了我,又触动了气。沉重的呻吟一阵阵地传了出来,我的身子一阵阵地发着抖,那么不幸地给大家摈弃了似的,坐在那儿想到三年前在外面浪游了两个多月,半身债半身病的跑回家来,父亲也是那平静地躺在烟铺上,那时他只——
  “你那么随便跟酒肉朋友在外面胡闹,可知道家里是替你多么担着心啊!”很慈祥地说了一句,便吩咐我在家里住两个礼拜,养好了病,才准回学校去。
  “怎么今天会那么反常地动着肝火呢?”好像到现在才明白父亲是病得很厉害了似的,慌张了起来。
  模模糊糊地我看见小梅姊从烟铺那儿走过来,靠到桌子旁边,瞧了我一会,于是又听见她轻轻的对我说:
  “你瞧,二舅舅的病怎么样?不相干吧?”
  我看着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看这病来得古怪,顶多还有五六天罢咧。二舅母现在是混的,不会知道,我也不能跟她说。你应该拿定主意,快办后事吧。”
  我不懂,我什么也不懂,我不明白她是谁,我不明白她是说的什么话,我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思虑,只茫然地望着她。忽然,我打了个寒噤,浑身发起抖来,只一刹那,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她是谁,我明白她在说的什么话。一阵不可压制的,莫名其妙的悲意直冲了上来,我的嘴唇抽搐着,脑袋涨得发热,突然地我又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明白了。我一股劲儿的冲到自己房里,锁上了门,倒在床上。好半天,才听见自己在哭着,那么伤心地,不顾羞耻地哭着,才觉得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泪从腮帮儿那儿挂下去,挂到耳根上,又重重地掉在枕上;才听见妈在外面:
  “朝深!朝深!”那么地嚷着。
  静静地听了一会,又莫名其妙地伤心起来,在床上,从这边滚到那边,那边滚到这边,淘气的孩子似的哭得透不过气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弄开了门,走了进来,坐在床沿那儿,先只劝着我:
  “别那么哭,你爸听着心里难受的。”
  慢慢儿的她的眼皮儿红起来了,眼泪从眼角那儿一颗颗的渗了出来。我却静静地瞧着她,瞧着她,尽瞧着她。我瞧着那眼泪古怪地挂下来,我瞧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我瞧着她伤心地抽咽着。可是我又模糊起来,我好奇地瞧着她的眼泪,一颗颗的渗出来,一颗颗地,那么巧妙地滴到床巾上,渗到那棉织物里边。
  “多么滑稽啊!”那么地想着。
  我想笑,可是心脏却怎么也不肯松散下来,每一根中枢神经的纤维组织全那么紧紧地绷着,只觉得笑意在嘴边溜荡着,嘴却抽搐着,怎么也不让这笑意浮上来。
  躺着,躺着,瞧那天色慢慢儿的暗下来,一阵瞌睡顺着腿往上爬,一会儿我便睡熟了。
  “医生来了!”楼下,老仆人大声地喊。
  我猛的跳了起来,腿却疲倦得发软,在床边坐了一回儿,才慢慢儿的想起了刚才的事,不由有点儿好笑。
  “神经过敏啊!可是爸真的会病死了吗?真的会病死了吗?”——不信地。
  走到外面,医生已经坐在那儿抽雪茄,父亲,两只手扶着二弟的肩膀,脑袋靠着他的脊梁,呻吟着,一个非常老了的人似的,一步步地在地板上面拖着,妈在旁边扶着,走到门槛那儿,他费力地想提起腿来跨过门槛,可是怎么也跨不过去。妈说:
  “还是回进去,请医生到房里来诊吧。”
  父亲一面喘着气,一面摇着脑袋,还是拼命地想跨过门槛来。我连忙赶上去,一只手托着他的肋骨,一只手提着他的腿,好容易才跨过了门槛。父亲穿着很厚的丝棉袍子,外面再罩着件团龙的丝绒背心,隔着那件袍子,在我手上托着的是四条肋骨,摸不到一点肉,也摸不到一层皮,第一次我知道父亲真的是消瘦得连一点肉也没有。走着走着,在我眼前的父亲像变成纸扎人似的。
  “父亲真的会病死了吗?真的会病死了吗?”又那么地问着自己,不信地。
  坐到医生前面,父亲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让他诊了脉,看了舌苔,还那么地问着医生:
  “你瞧这病没大干系吧?”一面在嘴上堆着笑劲儿。父亲跟谁讲话,总是这么在脸上堆着笑劲儿的,可是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的笑脸像是哭脸。
  “病是不轻……”医生微微地摇着脑袋,一面瞧着他,怀疑似的。
  “总可以好起来吧?”
  父亲是那么地渴望着生啊!他是从来不信自己会死的;他是个倔强的人,在命运压迫下,颓唐地死了,他是怎么也不愿意的。
  “总会好起来吧!”医生那么地说了一句,便念着脉案,让坐在对面的门生抄下来。
  父亲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他念,听了一回儿忽然连接着打起嗝来,一边喘着气,枕着自己的手臂。妈便说:
  “到里边去躺着吧。”
  父亲不作声。
  “请进去吧,不必客气,请随便吧。”
  等医生那么说了,父亲才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那么,对不起,我失陪了。”很抱歉地说着,吩咐了我站在外面伺候医生,才叫二弟扶着走到里边去。
  父亲是那么地不肯失礼,不肯马虎的一个古雅的绅士;那么地不肯得罪人家,那么精细的一个中国商人——可是为什么让他生在这流氓的社会里呢?为什么呢?他的一生只是受人家欺骗,给人家出卖,他是一个历尽世故的老人,可是他还有着一颗纯洁的,天真的,孩子的心;他的暮年是那么颓盾,那么地受人奚落,那么地满腹牢骚,却从不责怪人家,只怪自己心肠太好。天哪,为什么让那么善良的灵魂在这流氓的社会里边生长着啊!
  医生开了药方,摇着他的大扇子道:
  “这是心病,要是今年正月里开头调理起来还不嫌迟,现在是有点为难了,单瞧这位老先生头发全一根根的竖了起来,这是气血两衰,津液已亏,再加连连打嗝,你们还是小心些好。”
  听了他的话,妈便躺在烟铺上哭了起来,我一面送他下楼梯,一面却痛恨着他,把他送到门口:
  “爸真的会病死了吗?那么清楚的人怎么一来就能死呢?”那么地想着走了上来,到父亲房里,只见他闭着眼躺在那儿,一个劲儿的打嗝,打一个嗝,好好地躺着的身子便跳一下,皱着眉尖,那么痛苦地。
  我瞧着他,心脏又紧缩起来了,可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父亲那么一病就会病死了的,这简直是我不能了解的事。
  父亲的嗝越打越厉害,一个紧似一个,末了,打着打着便猛的张开了嘴没了气,眼珠子翻了上去,眼皮萧住了一大半的眼球,瞳人停住在眼皮里边不动了,脑袋慢慢儿的从枕头上面滑下来,连忙——
  “爸!爸!”地叫着他,才像从睡梦里给叫回来似的睁了睁眼,把脑袋重新放到枕上面,闭上了嘴,轻轻地打着嗝,过了一会儿,猛的打了个嗝,张开了嘴,眼珠子又翻了上去。又连忙叫着他,才又忽然跳了一下似的醒了过来,他是那么痛苦地,那么困难地在挣扎着,用他的剩余的生命力,剩余的气息。那时我才急了起来,死盯住他的眼珠子看着,各种各样的希望,各种各样的思想混合酒似的在我神经那儿混和着。我想跪下来祈祷,我想念佛,我想啮住父亲的人中,我想尽了各种传说的方法,可是全没做,只发急地盯住他的眼珠子,捉住了他的手,手已经冷了,冰似的,脉息也没了,浮肿着,肌色很红润地。许多人全跑了进来,站在床边,不动也不说话。妈只白痴似的坐在床沿那儿摸着他的手,替他搓着胸口,一面悄悄地淌着眼泪。
  我听见了死神的翅膀在拍着,我看见黑色的他走了进来,我看见他站到父亲床边,便恳求着他,威吓着他,我对他说着,也对自己说着:
  “果真一个人就能那么地死了吗?一个善良的灵魂?”
  差不多挨了一个半钟头,父亲的嗝才停止了,呼吸平静了下来,平和地,舒服地躺在那儿。
  “好了!不相干了!人是不能就那么地死了的。”
  我摸着他的脚,脚像一块冰,摸着他的手,手还是冰似的没有脉搏,顺着手臂往上摸,到胳膊肘那儿,皮肤慢慢儿的暖了起来,在我触觉下的父亲的皮是枯燥的瑞典纸,骨骼的轮廓的有着骷髅的实感,那么地显明啊。
  父亲的眼珠子忽然睁了开来,很有精神的人似的:
  “笨小子!这地方儿也能冷了吗?”
  我差一点跳了起来,他醒了,清醒了,不会死了,全身的骨节全松散起来,愉快起来。
  父亲慢慢儿的在站着的人的脸上瞧了一瞧,道:
  “你们的伯父呢?”
  “在楼下。”不知道哪个说。
  我连忙跑下去,跑到楼下,却见伯父正拿着父亲的鞋子叫仆人照这大小去买靴,院子里放了纸人纸马,还有纸轿锡箔,客堂上面烧着两枝大红烛。
  “傻子呢!人也清醒了!”暗暗地笑着,把伯父叫了上去。
  “兆文!兆文!”在父亲的耳朵旁边伯父轻轻地叫着。
  父亲慢慢儿的睁开眼来道:“把我的枕头垫高些。”
  二弟捧着他的脑袋,我给加了个枕头,父亲像舒服了些似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珠子,又像睡过去了,他的脑袋一点点的从枕头那儿滑下来,滑到床巾上,于是又睁开眼来:
  “怎么把我的枕头拿了呢?”声音微弱到听不见似的。
  我们捧着他的脑袋给放在枕头上面,他又闭上了眼珠子,妈便凑在他耳朵旁边说道:
  “大伯在这儿……”
  “噢!”猛的睁开眼来,瞧了瞧我们,又静静地瞧了回伯父,想说什么话似的,过了一回,才说:“没什么,我想怎么不见他。”
  “爸,你想抽烟吗?我喷给你,可好?”妈坐在床上,捧着他的脑袋。
  “不用!”父亲非常慢地回过脑袋来,瞧着她,瞧着她,尽瞧着她,忽然他的眼珠失去了光彩,呆呆地停住在那儿。
  “爸!爸!”妈发急地叫着。
  父亲不作声,眼皮儿慢慢儿的垂了下来,盖住了眼珠子,妈招着手叫我们上去喊他。
  “爸!”
  “爸!”
  于是他的脸痉挛着,他的嘴动着动着,想说什么话似的。我看得出他是拼命地在挣扎。
  “爸!”
  “爸!”
  于是他的嘴抽搐着,忽然哭了出来,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两挂鼻涕从鼻子里边淌出来,脑袋从妈手里跌到床上,他的嘴闭上了,眼也闭上了,垂着脑袋,平静地,像一个睡熟了的人似的。
  “真的就那么地死了吗?”
  天坍了下来,坍到我一个人脑袋上面,我糊糊涂涂的跑了开去,坐在地上,看他们哭,看他们替他着衣服,我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想,我不懂什么是死,什么是生,我只古怪地坐在地上,没有眼泪,也没有悲哀,完全一个白痴似的。
  每天,我们母子五个人静静地坐着,没一个吊客来,也没一个亲戚来,只有我们五个孤独的灵魂在初夏的黄昏里边默默地想着父亲。
  从前,这时候,门铃响了一下,老仆人开了门,咳嗽着走了进来的是父亲,我们听得出他的脚声,他的咳嗽,他的一切,对于我们,是那么地熟悉的。
  没有了咳嗽,没有了门铃,每天到这时候,门铃响了一下,便——
  “爸啊!”
  “爸啊!”
  “爸啊!”
  那么地怀念着父亲。
  我们怎么也不相信父亲是已经死了,总觉得他在外面没回来似的,听到一声咳嗽,一声门铃,五颗心就跳了起来。
  “爸啊!”
  “爸该回来了吧!”
  我们五个人,每个黄昏里边,总静静地坐在幽暗的屋子里等着,等那永远不会回来了的父亲,咳嗽着,一个非常老了的人似的撑着楼梯那儿的扶手一步步地走上来,和一张慈祥的脸,一个亲切的声音一同地。
                    1933年11月3日

 

作家简介:
 穆时英(1912~1940) 现代小说家。笔名伐扬、匿名子。浙江慈溪人。父亲是银行家,自幼随父到上海求学。读中学时爱好文学。毕业于光华大学中国文学系。读大学时潜心研究外国新文学流派。1929年开始小说创作。翌年在《新文艺》上发表第一篇小说《咱们的世界》及《黑旋风》,又有《南北极》经施蛰存推荐到《小说月报》发表,引起文坛注视,自此成名。1932年在《现代》杂志创刊号上发表小说《公墓》,为创刊首篇作品,成为现代派健将,以其年少多产而风格独特,被人称为“鬼才”作家。同年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南北极》,反映上流社会和下层社会的两极对立。1933年出版的第二本小说集《公墓》,转而描写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技巧上也显示出作者着意学习和运用日本新感觉派横光利一等人的现代派手法,还尝试过写作弗罗伊德式的心理小说,迥然有别于《南北极》。自此与刘呐鸥、施蛰存等形成中国文坛上的新感觉派。此后又出版了小说集《白金的女体塑像》、《圣处女的感情》、《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上海的狐步舞》,这正是这一现代派的代表性作品。这些小说也流露出明显的颓废感伤气息,但穆时英笔调却风靡一时。随着政治思想的激变,于1933年前后参加国民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后参加编辑《文艺画报》。抗日战争爆发后赴香港。1939年回沪,主办汪精卫伪政权的《中华日报》副刊《文艺周刊》和《华风》,并主编《国民新闻》。后被国民党特工人员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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